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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你所不知道的事情(1-10)

  大概算是《未命名》的扩写版本。想尝试从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的角度来看待KHR的故事,试着去描写“被保护者”的感受。


  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可能和原著略有不同。细节上可能有修改。


  涉及很多关于日本学校生活的描写,尽管参考了一些资料,毕竟y君没有真的在日本生活过,有BUG也在所难免。如果发现的话请不要大意地提出吧,能附上可信资料就更好了。能修改的会尽量改,实在改不了的会特别注明,当作本世界的feature(喂)。


  必须提示一下,这是个相当自我的故事,作为同人来讲恐怕有点“失格”。主要讲的是言纲这边的事情,会存在和原著没什么关系的情节,阅读之前请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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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为什么非要瞒着小兰啊?”

  

  “……什么?”

  

  “是说,为什么新一一定要瞒着小兰?”

  

  彼时,言纲和纲吉正在家里一边吹电扇,一边追最新集的名侦探柯南。两个孩子一人一根奶油冰棍,是妈妈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对照着节目里的教导兴致勃勃的实验之作。三伏天的气温高到吓人,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不久就有融化的趋势了。

  

  “为什么……”言纲很认真地思考起来,“为了保护吧。”

  

  “保护?”

  

  “唔……就是……最开始阿笠博士不是说过吗?如果小兰知道黑衣组织的事情,说不定会遇上危险……什么的。”

  

  “如果不知道就不会被伤害了吗?发现柯南的真实身份之后,黑衣组织不会抓走小兰去威胁他吗?假如小兰知道真相,至少平时会有防备的吧。”

  

  言纲沉默下来。对于三年级的孩子来说,思考这样的问题多少有些超过。那时的他未曾听说过任何关于“缄默法则”的故事,自然也无法理解“无知”本身是如何构成一种保护的。

  

  纲吉发现融化的冷饮滴到了手上,小小地惊呼一声,连忙把甘甜的奶油连同手上咸涩的汗水一同用舌头裹挟,也不管味道如何微妙,直接咽下——小孩就是有这样的天赋。“明明都约到父母一起吃饭的地方……接下来本来就该是那个了吧,告白啊什么的。”他说着咬了一口冰棍融化的下端,被冻得嘶嘶抽气,呜咽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兰哭了啊。之前,都没有那么伤心地哭过。这样也算是‘保护’吗?”

  

  “但是,是有理由的吧。新一不愿意告诉小兰黑衣组织的事情,假面超人不愿意让玲知道自己的超人身份,应该都是有原因的。”言纲把一根干干净净的冰棍棒放在茶几上,“不仅仅是‘害怕她们遇到危险’这样的理由,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如果知道了,就会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了。”高大的剑客摸了摸下巴上的伤痕,明黄色的眼珠里沉淀着严肃。“就算想要欺骗自己也无法回归日常,因为你已经知道‘那一边’的事情了。”

  

  没错。如果毛利兰知道了黑衣组织的事情,她就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安定,所谓平和的日常只是伪造的假象。还存在着这样的人,私下研发可怕的毒药,随意杀人也不会受到法律的惩罚。以为只是去国外查案的青梅竹马其实曾经命悬一线,面对着难以战胜的庞然大物,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随意使用。泽田言纲替以前的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

  

  那么现在,他将要知道什么?他将要失去什么?

  

  “我能看看他吗?”泽田言纲在柔软的草地上半跪下来,转头询问山本武。

  

  剑客点点头。“如果是你的话,Boss应该不会介意的。”

  

  不,纲大概不会愿意自己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但现在也由不得他了。泽田言纲想着,开始小心地移动黑色的木板——也许那不是木制的,他不太懂材料学的知识。很沉,又怕磕碰到,于是他只打开了一小半。不过只是这样也足以看到里面的人了。

  

  棕发的男子紧闭双目,双手交叠着陷在层叠的洁白花朵之中。泽田言纲恍惚间甚至以为沉睡在这里的是自己,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明确了对方的身份。

  

  “……枪杀?”

  

  “枪杀。”

  

  没有看到伤口,也没看到血。大概是被处理过了。带着枪伤躺在里面的模样实在是太难看了,也太让人难过了。

  

  泽田言纲安静地端详着棺中人的面容。没有真实感。无论是走在路上突然被一群人端着步枪围住、还是看到几天前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这样漫画式的夸张情节,完全没有办法带来任何真实感。

  

  但是……

  

  伸出手。指尖开始颤抖。

  

  触碰到柔软的皮肤。即使已然冰冷,却依旧能辨认出那触感的皮肤。

  

  根本不需要更多的确认。在碰到的一瞬间就可以认出了,在看到的一瞬间就能够认出了,甚至在打开棺盖之前跪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隔着棺木的阻挡认出了。

  

  即使情感再怎么嘶吼着否认,现实也已经毫不留情地给出了答案。

  

  这,就是真实。

  

  泽田纲吉竭力向他隐瞒的真实。

  

  剑客看到那位首领的弟弟缓缓地合上了棺盖,起身,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山本君,请您告诉我真相。

  

  “全部。”  


   


  1.

    

  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泽田家的双生子迎来了一场重大的人生变故。

  

  序幕是早年消失、疑似死亡的老爸毫无预兆的现身。

  

  石油工人老爸还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回家就带来大包小包的脏衣服,大吃大喝一通后直接穿着破洞的汗衫与花裤衩躺在凉席上毫无形象地呼呼大睡。


  “什么嘛,这个人。妈妈是怎么忍受得了他的啊。”帮妈妈处理完部分家务,回到两人的卧室,纲吉忍不住抱怨。


  言纲并不说话。但明显也有对不靠谱父亲的怨气。

  

  第二天早上,卧室的门在五点钟就被砰砰砰地拍得直响,两个孩子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便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肩扛鱼竿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走,跟老爸钓早餐去!”


  而这么荒唐的行为,只是个开始。


  父亲在离家的几年里似乎没有丝毫长进,反而愈发不着调起来。要么一放学就拉着他们要玩“男子汉的游戏”,要么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面,说是家长参观,可分明开放日早就过了。被拖出去时,父亲还在大喊着“让我再看一眼我家亲亲儿子”之类的话。言纲攥着笔权当没听见,纲吉则在周围的窃窃私语里埋下头,感到深深地丢脸。


  这天也是一样的。周五好不容易放了假,穿着像民工一样的父亲突然在校门口堵住他们,得意洋洋地晃着手上的几张游乐园的票,说是“惊喜”。


  言纲从后面扯了一把快要爆发的纲吉,冷淡地回应面前应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我们要准备期末考,没时间出去玩。”


  父亲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是刻意模仿电视剧里那种洒脱人物的笑声:“这么严肃干什么,小学的成绩好坏又不影响升学。”


  “怎么可能不影响!”终于,言纲也被激怒了,“和您的时代不同,现在的小学,学业压力比您想象的要重得多。”


  不要再这样自以为是地干扰我们正常的人生了。


  这是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是父亲一定是听到了。不是用耳朵听见,而是用眼睛、用内心读到了。不然,不会露出那样带着伤痛和自责的复杂眼神。


  双方的互相折磨最后终结于母亲的调和。父亲在晚饭后独自跑到庭院里抽烟,母亲就把两个孩子叫过来,一面清洗碗筷,一面闲谈似的聊起父亲的事情。


  “爸爸回来之后,经常露出寂寞的眼神啊。”


  “先前他没有机会了解你们,现在他也是想和你们好好说话的,但是,每次都被拒绝了呢。”


  母亲大约也跟父亲谈过,之后的几天父亲都很安分,让他们平平稳稳地度过了考试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那天,父母一起出现在门口。父亲得意洋洋地晃动装着泳衣的袋子:“走啦,带你们去海边玩!”


  父亲带他们冲浪,潜水,开直升机。母亲笑吟吟地举着相机,将这些珍贵的瞬间悉数记录。最后,父亲将整理好的相册郑重地交给他们:“以后可以告诉你们的同学,你们有世界上最酷的老爸。”说完就绷不住表情,大笑起来。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为父亲一贯的自恋和不着调而感到无奈。但随后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确实拥有了一个世界上最酷的暑假。


  


  2.


  海边之旅的最后一晚,泽田家光把二子单独叫了出来。


  “到底是有什么事?”


  “什么事……对你老爸尊敬一点啊,臭小鬼!”家光不轻不重地在言纲头上拍了一下。“是关于你未来的大事哦。升学的方向,自己已经考虑过了吧?”


  言纲有些意外,因为父亲难得的正经。“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并盛国中了。离家比较近,听说学风也不错。”


  “但是教学质量很一般吧?”


  从偏差值和升学率上来看确实是这样。但是……“附近好一点的学校就只有绿中了,那是女校。还有一所私立中在隔壁町,得坐一个多小时电车上下学,很麻烦。”


  “嗯,嗯,我当然知道——并盛这个小地方也很难出什么好学校。有没有考虑过去东京进学?”


  东京?言纲确实曾经想象过。他自然听过那些传说,想要上东大就必须上某某高中,要上某某高中必须能进入某某国中之类的。从初级的受教育阶段就落后于他人的学生也许花费几倍的努力都无法弥补这份差距,以后走上社会也会因为学历差而受到歧视,无法找到好工作。


  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些事情还太过遥远。他也不觉得外在的因素能决定一切: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会骄傲于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的。


  东京的物价比并盛高得多,想要找到允许寄宿的国中又要费一番工夫。他并不想让自己任性的提议给家里增添过多的负担。


  父亲见他一直沉默着,又说:“言将来是想上大学的吧?”


  言纲踢了踢脚下的沙子。“当然。”


  “那还是去东京比较好。我在那里有朋友,可以让你直接住过去。”


  “学费和生活费呢?”


  “学费……”家光略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随后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哈哈大笑起来,“想什么呢?老爸供你们上学还是供得起的。小孩子别考虑这么多,好好读书就行了。”


  言纲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埋怨地看了眼下手不知轻重的老爸。


  “我之前跟妈妈要了成绩单,言的成绩很棒嘛,和我小时候一样。不错不错,没落你老爸的面子。”


  言纲回想着父亲工人般的打扮,对此表示怀疑。


  “有没有信心直接上国中?反正六年级剩下两学期也没什么好学的了,国一第一学期都是很简单的内容。”


  也就是说跳级。这点倒是没问题,反正现在他学习上还是蛮轻松的。只是……“纲跟不上。”


  完全是下意识出口的回答。身为双生子的一方,他从未思考过分离的可能。


  “哈,没说让阿纲和你一起去啦。”家光笑了笑,望向辽远的星空,“阿纲还是待在并盛比较好,我会给他找个家庭教师的——怎么,耷拉个脸,不想跟哥哥分开?”


  言纲抿起唇,无声地表达抗议。


  家光怎能看不出自家儿子的心思,揽着言纲的肩膀拍了拍:“就算你想和阿纲上一所国中,那么高中呢?到时候你是想勉强阿纲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还是想委屈自己填低一级的志愿?等高中快毕业了你又要怎么填意向调查表?”


  言纲不会听不懂家光没说出来的话。和自己不一样,纲对学校的任务大多持排斥态度,只是小学的阶段应付起来就很吃力了,或许并不适合走读大学的路。


  “……我知道了。”


  家光的行动力相当高。第二天他就向全家宣布了这件事,并且让言纲自己学着收拾行李。奈奈微笑着拎着家光的耳朵回到卧室,大约半小时才心平气和地出来,表示自己的同意。纲吉倒是花了不少时间来接受这个消息,临行前抱住言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大假要回来。”


  “嗯。”


  “一个星期一封信。”


  “嗯。”


  “一天一个电话。”


  “……我是寄宿在别人家啊,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呜……好吧。那,一天一封信。”


  “以为邮费不要钱吗笨蛋。”


  父亲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末了才慢悠悠地掏出两个纸盒:“喏,一人一个,算是提前的毕业礼。”


  没等两个孩子研究盒子的内容物,他便催着言纲出门赶新干线,于是他只能先匆匆地与母亲和哥哥告别。这是第一次与家人的分离,十分仓促,显得不那么完美。日后,他还会一次次地重复这个过程,直到——彻底习惯。


  


  3.


  泽田家光所说的朋友是一对夫妇,姓北条,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四十上下的年纪还没有孩子。北条先生身材中等,体型偏瘦,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神态平和而友善,看上去像是大学教授那样的人物。北条夫人身着古典长裙,墨色的发用一根木簪子挽着,面容中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唯有眼角的些许细纹刻印着岁月的痕迹。


  “言纲……君吗?”像是对学生介绍重要概念那样放慢语速念了一遍这拗口的发音,北条先生微微笑起来,低下头看着面前男孩的眼睛问了几个问题,随后便跟泽田家光谈起其他事情。言纲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察觉到一股关注的目光。他立即抬头望过去,正对上北条夫人含笑的明眸。他愣了一下,别过脸退了一步,躲在父亲高大的身影背后。


  “……好啦,言小子就交给你们了!”泽田家光大笑着把言纲从身后抓过来,往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我还得去趟名古屋,明天过来接他。”


  说到名古屋时,泽田家光稍微停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微妙的不自然。


  “没问题,先让言纲君熟悉下环境也好。”仍是北条先生在回答。北条夫人将交叠的双手置于腹前,安静地立在一旁,像是教科书上的古典美人图。


  言纲最后回头看了父亲的背影一眼,跟在两个陌生人的身后一步步走上楼梯。陈旧的楼道并非北条家所有,而是像宾馆的楼梯那般公有的,这对从小就住在独栋别墅里的言纲来说是有点难理解的事情。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好奇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周围。在某一层,北条先生停下了,从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防盗门。于是言纲意识到,这是位于楼道里的大门。


  这里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名为“公寓房”的住处。


  


  父亲那边似乎出了点意外情况,直到第三天才过来带他去学校。父亲和老师的交涉他没怎么听明白,只是糊里糊涂地被带进一个房间,写了一堆卷子,然后才被告知刚刚是入学测试。


  言纲瞥了眼旁边的父亲,暗暗攥紧了拳。刚才的卷子里有很多题目他都不会,甚至有的连题干都读不懂。虽然有些题最后想到了解法,但时间上却来不及了。


  他预感恐怕是过不了的。


  父亲让他坐在门外的沙发上,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热水,又很随意地从人家果盘里抓了一大把零食塞进他怀里,走进门里,和校长谈话。


  言纲不知所措地抱着那堆零食,看看门口带他们进来的那个大概是老师的人不太好的脸色,把零食一个一个原样摆回去,只捧着热水乖乖地坐着。


  门的隔音效果似乎不太好。也可能是父亲的声音太大了。言纲坐在外面都隐约听到里面父亲的声音:“怎么可能,我家小言很聪明的!”“他一定是太紧张了,那孩子比较害羞,可能到新环境不太适应,再让他考一次吧!”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父亲怒气冲冲地出来:“言,我们走。”


  父亲一路牵着他的手。“什么嘛,这个老顽固,让他通融一下都不行。”


  “居然说我们家小言基础不好,怎么可能呢,是他们的卷子有问题吧!”


  言纲被父亲过快的步伐拉得踉踉跄跄。不过父亲那样粗心的人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言纲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眼睛:“……够了。”


  可能是声音太小,父亲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言,没关系的,东京的好学校多着呢,明天我再给你找一家……”


  他狠狠甩开父亲的手,停下来,声音大了一些:“我说够了!”


  东京这种大城市和并盛的教学内容本来就不太一样,他在看卷子时就注意到上面有好多没见过的题型。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天才,比他聪明的大有人在。根本就不是卷子或者老师的问题,换一家学校结果也是一样的。全程都是父亲在无理取闹罢了。


  根本不该相信这个男人会有靠谱的时候。


  第二天,父亲就不见了踪影。北条先生在吃完早饭后叫言纲和自己一起出去。言纲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个名为“汽车”的交通工具,看向北条先生。在并盛,最远的地方坐电车一小时也能到,没什么人买私家车,他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物件。北条先生笑了笑,帮言纲拉开车门,又指导他系好安全带,才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言纲慢慢地把车的内部扫视了一遍,然后扭过头,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透过车窗在他那双金红色的瞳中闪动。


  北条先生的声音在发动机的背景音下响起:“言纲君,今天带你去商场哦。”


  言纲把头转回来,盯着驾驶位的靠背,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嗯了一声。


  北条先生也没有因为这冷淡的回复而尴尬,低笑了一声,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昨日的事情:“还在想你爸的事情?家光那家伙就是这种粗糙的性格,做事情完全不过大脑。我和由纪(北条夫人的名字)已经好好说过他了。他羞愧的要死,不敢见你,居然直接逃跑了。你别怪他啊,其实他真的挺愧疚的。”


  “……我知道了。没有怪他。”经过初步的推算,言纲知道通过后视镜前面开车的北条先生看不到他这个位置。他松开手,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扯平裤子上抓出来的皱褶。


  “哈,这样最好啦,我知道言纲君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今天我们先去买衣服的地方给你买一些冬装,由纪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长身体很快的,要给你多买点衣服……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用的是家光给的钱,放心地花吧。”


  “之后再去一趟书店,买点教辅资料……东京这边和并盛那里的学校学的东西恐怕不太一样,反正现在跟毕业季隔了近两个学期,离开学还早着呢,言纲君先做好准备再去考吧。别丧气,言纲君很聪明的,只是有些东西没学过而已,这不代表你会比别的孩子差啊。”


  言纲听着北条先生絮絮叨叨的话语,渐渐低下头:“……谢谢。”


  北条先生并没有听见。


  


  4.


  按照北条先生的建议,言纲没有急着跳级,而是使用自学的方式度过了小学的最后时光。


  言纲并不知道自己那张小学的毕业证书是怎么弄到的,想来恐怕不是什么正规手段。而他将要进入的国中说,只要入学考试成绩不太差,就算没有毕业考的经历,也可以入学。


  言纲很讨厌这种感觉:他更喜欢堂堂正正的方式,而不喜欢这种,需要依赖家长的“关系”,像是走后门一样的……


  可是不喜欢又怎样呢?他没有底气说自己不需要这种“特殊照顾”就能硬考进好学校,而勉强去次一等的学校就失去了在东京进学的意义。


  他并没有能够坚持自己想法的实力。


  所以,有什么资格来谈所谓的尊严。


  东京的冬天总觉得比并盛暖和些,明明两地的地理位置并没有差很远。或许是因为在东京,很少出门的缘故吧。


  一直窝在房间里看书,暖暖的空调吹着,对外面的寒冷也没什么直观的感受。


  是在接到纲吉的电话时才生出要外出的计划的。


  “言,寒假你回来吗?”


  拿着手机一怔。因为没有在学校待着,对日期也失去了敏感性,他竟没有察觉假期的日子到了。


  “估计不会吧。毕竟才来这里,年末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而且……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并不是说今年冬天就比往年冷很多,但言纲很清楚习惯了东京这边环境的自己恐怕适应不了并盛,更何况——纲吉肯定会拉着他出去堆雪人什么的!


  话里隐约透露的抗拒显然让纲吉很失望。“诶——怎么会这样……”


  听到拖长的音调里满满的遗憾,尽管知道多半是装的,言纲还是有点心软,犹豫着终究是妥协了。“好吧……等十二月底就回去,至少新年会在家里过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那边压抑不住惊喜的声音:“太好了言!那么这次的寒假作业也拜托了!”


  怎么说,是意料中的回答。但是……“难道我的作用就是帮你写作业吗?”还是有点恼羞成怒。


  “开玩笑的啦!”话语间的笑声让他开始盘算如何在作业里坑纲吉一把,比如刻意换好几种笔迹让老师怀疑纲吉雇人帮自己写作业……算了这样好像太狠了。


  正想着怎么用不那么过分的方式教训一下自己懒惰的双生兄弟,突然听到对方的后半句话:“只是,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瞬间被安抚下来,本来也不是很剧烈的气愤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言纲把手机往耳朵那里按了按,眼眸微垂,缓和了语调:“很快就能见到了。”


  然后转头就定了十二月二十一号的票。


  用“要锻炼自立能力”这样的借口,费了不少唇舌才让北条夫妇同意自己一个人去坐列车。当然,还是被一直送到车站,车票也是北条夫妇帮忙订的。


  其实并不是逞强想证明自己之类的理由。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太想让北条夫妇出现在并盛的家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对自己说是因为让对方放下工作来来回回地跑有些过于麻烦人了,自己又要住很多天,对方若是一起住下家里客房恐怕不够……但心里很清楚还有别的原因。


  ……那里是家。家里面,只要有家人就足够了。


  北条夫妇是父亲的朋友,是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对自己很好的叔叔阿姨。

  但是,和家人有区别。


  会尊敬他们,会感念他们的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回报——就到这里为止,仅此而已。


  隐约知道这样的想法是有问题的,却无法更改。也不想更改。


  围着厚厚的围巾,把毛线手套掖进袖子里,蜷在座位上。背包抱在身前,下巴搁在背包上,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


  周围基本上都是大人,偶尔有孩子也是大人带着的。满眼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在分享食物,也有的只是在歪着头小憩,一组一组的座位间因为乘员亲密的关系而自发地形成了一个个无形的、旁人无法涉足的亲密空间。


  只有他是一个人。


  棕发的少年垂着头,抿紧了唇,稍微有些瑟缩,过一会儿又挺直了脊背。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十二岁,明年就要上国中,还要远离家人寄住在别人家……已经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逃避了。


  突然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被人流裹挟着下了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回搜寻,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一高一矮、宛若姐弟的身影。


  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眼睛竟有些酸涩。先是快步走,后来就小跑起来,连行李箱发出的刺耳声音都不去管。


  走到他们身后的时候止步,微微喘息着,等那两人察觉到转过身来,才轻轻唤道:“妈妈,哥哥。”


  妈妈愣了愣,紧接着就微笑起来。而纲吉的表达更直接——直直地扑过去,抱住他:“言!”


  言纲没抗住突然的冲击力,不由自主地松了手里的拉杆,箱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啊啊……!对不起……”纲吉连忙松开他,蹲下身,抢在他之前把行李箱一把拉起,讨好地笑了笑。


  妈妈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直到现在才说:“好啦,走吧?”


  他和纲吉一左一右地走在妈妈的身边,行李箱在一段争执之后最终由纲吉负责。并盛才下过一场雪,薄薄的一层积累在地面上,被来往的行人踩踏成污黑的冰水混合物,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三人都裹着厚厚的围巾,说话间呼出白蒙蒙的雾气,脸颊冻得通红。


  但是,真的很开心。好像一家人一直在一起,从未分离。


  妈妈建议去饭店里吃晚饭,作为对言纲归家的欢迎。言纲却拒绝了。


  “想吃妈妈做的饭。”


  晚饭的时候他难得地举起了饭碗:“再来一碗!”然后埋头扒饭。


  家里的菜比北条家口味重一点。


  晚饭后就和纲吉一起去楼上卧室了。纲吉拉着他说要把那些攒了好久的双人游戏打通关,他摩挲着好几个月没摸过的游戏手柄,竟觉得有些陌生。


  一直到十一点多言纲才在纲吉嚷嚷着再玩一局的声音中理直气壮地说“我累了”,无视身后恋恋不舍的眼神强行关掉电源。


  两张单人床一左一右地摆在房间里。属于言纲的那张因为太久没有人睡,看上去缺了几分人气,但到底没有落灰,想来是妈妈时常打扫的缘故。


  嗅着被子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言纲躺了半天也没有睡意,翻了个身,仰躺着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他听到那边也不时传来翻身的声音。


  听着那边动静一直不断,言纲忍不住问了一句:“睡不着?”


  “嗯。”从那里传来了回应。


  然后那里的动静一下子变大了。言纲转头看过去,只见纲吉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裹紧睡衣领子小跑到他这边,一把拉开被子,携着一股凉风就钻了进去。


  “……干嘛啊!”被寒风一冻,言纲抱怨了一句,却还是帮纲吉把被子拉好,顺便掖紧被角。


  “冷。”纲吉含含糊糊地说,搂住他的肩膀,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确实两个人一块儿睡暖和些,就算稍大些后就开始分床,两人到冷天还是习惯挤在一张床上。


  到底两张单人床还是间隔了一段距离,刚刚钻进被窝的纲吉连睡衣上都浸着寒意。言纲伸手搂住纲吉的腰,被冻得缩了缩身体,稍稍调整姿势以便对方抱得更舒服些。


  冷也就是刚开始那会儿,过了一会儿身体就开始回暖了。躯体相依,额头相抵,维持着这样亲密的姿态,言纲很快也昏昏欲睡。


  是太暖和了吧。


  很轻易地,就进入了最深层次的睡眠。


  


  5.


  言纲踮起脚尖望了望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内心有点绝望。雪停了,太阳刚出来,正是最冷的时候,而他居然要在这么冷的天气早起出门排队……


  “言,冷吗?”纲吉歪过头问他,脸颊在寒风中冻得通红,暖棕色眼中那股兴奋劲儿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还好……就是有点困。”眼皮耷拉下来,他往纲吉那里靠近了一些,头挨着对方的肩膀。


  今天是纲吉期待了很久的一部游戏的发售日。为了抢到心仪的游戏,纲吉一大早就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结果到了地点才发现,尽管还没到发售时间,却早已排起了长队。


  不过对于这种状况,两人也是早有预料。纲吉自己就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了,而言纲……纯粹是因为经常被纲吉拉着一起排队而已。


  “是因为昨天睡太晚了么……”纲吉嘟囔着,揽着言纲的肩膀抱住他,让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上,“困的话睡一会儿吧,反正离发售开始还有四十多分钟呢。”


  “唔……”言纲胡乱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自觉地蹭蹭对方衣领上毛茸茸的部分,冻僵的脸颊贴到滚烫的皮肤之后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嘶——好冷啦言!不要直接贴脖子!”纲吉抱怨一句,却没有躲开。


  纲吉丝毫没有考虑这样自己会站得很累,就像言纲也没有考虑为什么买游戏只需要一个人却要硬拉着他。


  陪伴着对方去做每一件事情,在对方状态不好的时候成为依靠,这些事情对于这对双胞胎来说是完全理所当然的。所以,不会抱怨,不会拒绝,甚至不会考虑理由。


  言纲迷迷糊糊地醒来之后,茫然地看着周围四散的人群:“这是……什么状况?”


  “呃……”纲吉用毛茸茸的手套蹭了蹭脸,“事实上,发售已经结束了……”


  根据周围的景物确认他们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又看到周围人大都抱着同款的盒子喜笑颜开,纲吉手上却空无一物,言纲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不叫醒我?”


  “因为你睡得太熟了嘛……”纲吉按住弟弟的肩膀伸出手,指尖隔着毛线手套触及对方眼底的青黑。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耀眼的赤金终于被眼皮遮敛。“笨蛋。”


  “所以言之前果然是说谎的吧,还告诉我在那边暂时不用上学很轻松……明明过得很辛苦。”


  言纲错开对方的视线:“也就是刚开始这段时间比较累,其实后面会好一点的……等完全适应之后。”


  结果最后两人就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了。言纲还是有些困,眼皮半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居然还能维持正常的行进路线。直到脸颊被一阵凉意侵袭。


  “嘶——”言纲吓得差点跳起来,发现身边的双生哥哥正掂着一个雪球笑嘻嘻地看着他时,他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他立即从旁边的树丛上抓了一把雪,团紧的时候纲吉已经跑远了。言纲眯了眯眼,以右手为准镜,左手将雪球大力抛出。纲吉有些夸张地大叫一声,试图往一旁闪避,却还是被击中了肩膀。他跌倒了——与其说是被击倒倒不如说完全是因为四肢不协调被自己绊倒的,不过言纲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连忙跑过去:“没事吧?……”


  后面的话被迎面而来的雪球堵住。


  这个雪球很疏松,估计是因为制作时过于仓促导致的,砸到脸上时就已经变成了松松软软的雪花。言纲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雪”迹,沉默地看向一脸得意的哥哥。


  战斗,一触即发。


  回到家时,奈奈看到两个孩子浑身衣服湿透的模样,十分惊讶:“啊呀,不是说去买游戏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你们不会偷偷去河上玩了吧?”说到后面,语气严肃起来,估计是以为他们在冰上玩耍结果掉水里去了。


  “没有,妈妈。”言纲摇摇头,发尖的水珠随之滴落。“只是之后去打雪仗了。”


  纲吉随后点头,认真地重复:“嗯,只是打雪仗。”


  至于之后因为声音太大一不小心被屋顶震落的雪埋了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妈妈转身去厨房熬姜汤后,两兄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场“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就这样打打闹闹地,度过了剩余的假期。临别前纲吉对着远去列车上的言纲大喊:“春——假——要——回——来——啊——”


  言纲把头探出窗外,挥了挥手作为应答。  


  


  6.


  樱花飘落的季节里,言纲在北条夫妇的陪伴下度过了国中的入学式。


  泽田家光没来,说是有事。泽田奈奈本是想来,但是她还要去参加纲吉的入学式,走不开,只好拜托北条夫妇多拍些照片。


  教室里,新生们用畏惧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偶尔有人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面孔,立即眼睛一亮迎上去。


  “凉介!你也在这个班啊!”“是啊,好巧!”


  “时子,这里这里!”“伊织?你不是说要去另一所学校吗?”“入学测试没过,只好来这里了。不过这样也很好啊,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吃便当了!”


  就算没有熟人,在最初的不适应后,学生们也自发地开始尝试和周围人交流:“咦?你也是XX国小直升上来的吗?我也是的。我是三班,你呢?……四班?就在隔壁啊,我居然一直都没见过你。不过现在算是见过啦。”


  从国小直升上来的学生有不少,听到他们的对话都聚了过去。大概是从中得到了灵感,不是直升的人也尝试通过来自的小学找共同话题。


  “你是XX私立小的吗?那个传说中很厉害的……”“XX小也很厉害啦。”


  其实他们未必真正在意问题的答案本身,只是近乎无意识地通过这种方式建立初步的联系,从而为之后小团体的成立奠定基础。


  言纲到班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后排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


  有人注意到这个新来的人,友善地笑了笑,向他搭话:“喂!你是哪个小学的?”


  言纲看了他一眼,在记忆库中仔细地搜寻了一番,并没有找到一张相似的脸。不是认识的人?那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问题?


  这也算不上什么隐私,以为是大城市人特有的交流方式,言纲老老实实地回答:“并盛国小。”


  “并盛?”问话的那人一脸茫然。见言纲不再理会他,从包里拿出新发的教科书认真地预习着,也不自讨没趣,转过身低声向旁人嘟囔一句:“真是冷淡啊。”


  言纲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第一个结交朋友的机会。


  一个星期后,国一生组织了一次期初测验。言纲的成绩是班级第二年级第四。


  言纲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向座位,两边的同学沉默地盯着他,等他走过去才开始窃窃私语:“第二是这个家伙?”


  “嗯,听说他入学测试是六十多名,不知道是不是入学那次考砸了。”


  “好高傲的样子……每次有人和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第一都没这么嚣张吧。”


  “他从哪里来的?冰帝(*)?”


【*注:只是玩梗,众所周知冰帝并不是贵族学校。】


  “不,是并盛。”


  “并盛是哪里?感觉从来没听过啊。”


  “天知道是哪个乡下的小地方。切,你还以为他是什么贵族吗?土包子一个!听口音就知道了!”


  “那他拽什么拽?”


  “哼,只是运气好,偶尔考好一次罢了,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还借专业书装样子呢,谁知道里面是不是夹着漫画!”


  言纲打开书,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专心地看自己借来的书。他的手指捏着页脚,花费了平时的五倍时间才读完了这两页,翻过去,另一只手轻轻抚平页脚的皱褶。


  东京只是一个国中的图书馆,其藏书量就超过了并盛那家唯一的书店。当然,藏书量丰富的同时,它的管理也非常严格,不论是逾期未还还是书本破损都要做出相应的赔偿。


  言纲很珍惜在这里获得的学习资源。所以,学习之外的事情,无所谓。


  言纲没有参加任何的社团,一放学就坐电车到书店去,逗留一两个小时再回“家”——北条夫妇的房子。之后就是写作业,一直写到深夜。


  不同的教学进度,有差异的学校常规,加快的生活学习节奏,甚至包括口音,这些都是言纲需要慢慢调整适应的。他不是天才,适应这里的生活从来不轻松。


  经常在很晚的时候,画上最后一个句点,一边按揉胀痛的眼角一边去旁边拿另外一个人的作业本,然后摸了个空。


  也时常无意识地把笔换到右手,写下一堆歪歪扭扭的字体后才意识到是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字,已经不需要模仿另一个人的笔迹了。


  唯一值得开心的大概是晚上的电话时间。


  纲吉所说的“一天一个电话”的任性要求,最后居然被实现了。看上去就是个石油工人的泽田家光意外的有钱,居然给两个孩子买了当时算是奢侈品的手机,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话费管够。


  遭遇的过分严厉或者奇特风趣的老师,不同学校的制度差异与相异的活动,偶然发现的物美价廉的小吃店,将要完结的旧番与人气满满的新番……


  琐屑的信息伴着滋滋的杂音顺着电子流传递,相似而又不同的声音来回流转,在双方的脑中,用语言逐步勾勒出对方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无法涉足的,小小的并盛,大大的东京。


  “……我知道我们终是分开了,但我们的心并未分开。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生活,为彼此拓展了新的世界,展现了彼此的另一种可能。我们……我们仍是一体的,每天上学时,抬头看向那地平线上缓缓上升的炽热球体,我都知道,我们共享着每日的朝阳。”


  寂静的教室里回荡着属于自己的嗓音,言纲艰难地读完最后一句话,手和小腿仍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写在纸上时还不觉得,读出来后便发现这些文字实在是太羞耻了。将那些细腻而私密的情绪宣之于众让他觉得十分害羞,碍于老师的权威,或许也有那么一丝隐秘的、想要分享的欲望,让他在不满和排斥淹没自己之前,同意了在班上阅读自己这篇高分作文,羞涩之余又有一点期待。


  因为,是那样珍而重之的情感。不仅仅是自己知道,也想要别人了解,是这样天然而又美好的存在。


  老师微笑着请他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泽田同学的这篇作文构架巧妙,别出心裁地通过‘电话’这个载体行文,字里行间都显露出他平时深厚的积累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当然,最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真切情感,这也是我最希望大家学习的:写作文一定要有真情实感,不要胡编乱造。”


  “泽田同学就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当时我们几个语文老师传看这篇作文,有个女老师还当场看哭了……能够看出来,泽田同学和他的哥哥关系真的很好呢。同卵双胞胎,是很罕见的现象,也是非常值得珍惜的、珍贵的羁绊。能够理解到这一点,并且在作文中充分表现出来,泽田同学做得非常棒。”


  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泽田同学的遭遇是很令人同情的,为了在大城市求学,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家人,熟悉的生活区域,孤伶伶的一个人,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挣扎着生存。但是,他并没有被陌生的生活吓倒,也没有被思念的痛苦打倒,而是能够将这份思念转化成前行的动力……”


  “嘭!”


  老师立即停了下来,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言纲慢慢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文具盒,平静地道了声歉。


  听到“同情”二字之后,他就再也听不下去后面的话语了。在那四面八方传来的灼热视线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那些怀着恶意或怜悯的目光之中,而后者甚至更令他感到耻辱。他努力挺直了脊背,像是要维护自己仅剩的那点可怜的尊严。


  老师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甚至还善意地朝他笑了笑,又继续说了下去:“写作文,一定要能够打动阅卷老师,才是真正的成功。”


  他垂着头,只有脊背挺得笔直。老师的声音在他耳中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噪音,反而是同学的窃窃私语那样清晰,如一柄利刃,狠狠刺痛了他的自尊:


  “出卖情感来换分的人呐。”


  很小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只是一句随意的抱怨,或者一种漫不经心的、居高临下式的鄙薄。


  老师大肆夸赞了一番他的作文,又开始讲年级里的其他几篇优秀作文。


  “……看这个句子,融入了俳句的元素,长短句交错,显得非常优美、典雅,虽然稚嫩但已经隐隐有大家之风。这就是所谓‘诗化的语言’……”


  喀嚓,喀嚓。


  “……结尾这段环境描写,可谓是画龙点睛之笔。升华了主题,而又含蓄隽永。不过,这种技巧需要一定的文字功底,也需要注意和主题的暗合,大家不要盲目模仿……”


  喀嚓,喀嚓。


  为什么手表上,指针跳动的速度那么慢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下课的。老师一离开,大家都舒展了筋骨开始随意四处走动,只有他还直僵僵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文具盒上那个和黑色金属外壳画风不同的、略有破损的彩色贴画,好像能从这个纲吉硬给他贴上去的高达贴纸获得一点安慰一样。


  “言君,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交到新朋友吗?”


  听到北条阿姨关切的询问,言纲停下筷子,快速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才开口说:“在学校过得很好。没有交到新朋友……”观察着北条夫人神情的变化,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成绩有所进步。这次考试的名次很好,被老师表扬了。”


  “那真是太好了!”北条夫人眉眼都弯了起来,显然是真的为他而感到快乐。北条先生也看向他,眼镜后的目光里带着鼓励:“很不错啊!果然言纲君很聪明呢,不愧是家光的儿子!”


  ……家光的儿子。


  是这样定位他的吗?


  或许是察觉了言纲的心情,北条夫人有些嗔怪地瞪了北条先生一眼,然后有些担心地看着言纲:“不过,言君也不能只顾着学习哦,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多交几个朋友比较好。”


  但是对他来说,或许没有朋友会更好。言纲垂下眼,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会努力的。”


  回到属于自己的卧室,他把书包放好,打开。拉动拉链的咯啦声格外刺耳。


  从文件夹里找出那张试卷,用红笔写就的分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把试卷举起,双手捏住上边,分别向相反的方向用力——


  嘶啦。


  脆弱的试卷逐渐在他手中变成不规则的碎片。仿佛还嫌不够似的,他又从卫生间接了一盆水,把碎片扔进水里,然后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用力揉搓着那些泡了水而柔软、字迹却没多少模糊的纸片,把它们分解成更加细小的纸团。


  做完这一切,他把纸团一个一个地耐心地捞起,揉成一个大些的纸团。用完的水倒进马桶,纸团则几次拆开又揉在一起,变得面目全非之后埋入了花盆中。


  拿出当日的作业,随意写了几道题,却怎么也定不下心。烦躁地甩开笔,瞥见一旁的那叠信封,目光凝住。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信纸,展开其中的一张。文字在笔尖肆意地流淌,空白的纸张很快被飘逸的字迹填满。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信,却觉得格外畅快。


  第二天,老师突然要收试卷。小组长收到他这里的时候,他连假意的翻找都不愿,双手交握搁在课桌上,说:“没带。”


  小组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却没说什么,走了。


  课后果然被老师叫过去。“明天带过来好吗?”


  望着老师的眼睛,他终究没法说谎,低下头,说:“带不过来了。掉进水里了。”


  “啊……”老师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是谁?”


  言纲沉默地抵抗着,到底还是没法和老师对着干,偏过头,说出了实话:“我自己扔进去的。”


  老师的脸色立即变得很可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有些颤动,但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愤怒压制了下去。这位年轻的国文老师长着一张正直死板的国字脸,却意外地拥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他拍了拍言纲的肩膀:“有时候,你的容忍只会助长那些人的气焰。”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他顿了顿,又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老师。”


  很显然老师误会了什么。“不是霸凌。”轻声说完这句话,微微躬身不动声色地躲过打算落在他头顶的那只手,他带着几分诚心道了谢,转身退出办公室,轻轻合上门。


  这位老师是个好人。他想着课堂上的经历,又想到刚才那不合时宜的安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是个……好人。  




  7.


  拿着最新的成绩单走回座位上,言纲放下手里的另外几本书,并不因为心情不好就模仿别的男生粗鲁地把椅子往后拖,而是像平常一样轻轻拎起椅子往后挪了一截,正好放在自己可以安然落座的地方。无声地坐下后,他对着成绩和名次匆匆一扫,就按照科目整理到文件袋里去。对于这次名次的猛退,他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虽然不太好受,却还算平静。


  在写作文的时候,刚写下题目,就发现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之前的经历。还要这么做吗?剖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把最真挚的情感写出来,然后拿那样珍贵的东西来换取冷冰冰的分数,最后还要被他人肆意评头论足?


  他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再也写不出来那样的文字了,至少,在试卷上是这样。


  作文只得到一个平平常常的分数——还是看在他切题又文字功底不错的份上。数学和其他一些科目有所进步,但很有限。没有作文惊艳的加成,目前的这个名次反倒更加符合他的真实水平。


  几缕细碎的议论有意无意地飘入耳中。“……这次年级前三是谁?”


  “雨宫,藤原……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绫濑,三班的绫濑萤。”


  “雨宫好像也是三班的吧……这次三班可是出风头了。”


  “藤原是二班的,然后第四的五十岚是四班的,第五的赤坂……又是三班的。不是吧,这次前五居然没有一个是我们班的?”


  “之前不是有两个我们班的前五吗?这次都没进?”


  “哦,你说伊东和泽田?伊东之前是第二嘛,这次是第六,好像说是数学做得粗心了一点,蛮可惜的。泽田之前是第四的,但这次好像掉到三十名往后了?退步超大的。”


  “正常。他那次不过是靠作文而已。作文的分数说不准的,没有作文加成,他的水平也就那样而已。”


  “诶,我之前也听老师在办公室讲的,说是他这次作文写得特别差,跟之前比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


  “嘛,有的人就是这样,偶然考好一次尾巴就翘上天了。还记得刚考完那天吗?就他一个人,居然一门作业都没写!数学老师当时气得脸色都青了,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我也很怀疑他那次作文呢,真情实感……感情充沛得像假的一样。写小说才会这么生动的吧,真的写《我的哥哥》之类的题目,大家都会写的干巴巴的……因为太熟了嘛,感觉好恶心的,如果那样直白地表露想法的话。”


  “那个,那个,你记得吗?那次开放日上来的那个人……不姓泽田诶。好像是叫北条还是什么的。发色也和泽田不一样。”


  “那不是他爸爸啦,我听他叫那个人叔叔。”


  “哇,是寄养?还是……”


  “反正是没见过他父母,就他一个人在这里的。就算是进学,想不出哪家父母健在的情况会把孩子一个人送到外地……”


  言纲拿出当日的作业,翻开,从第一题开始认认真真地写。这次的数学他有些许进步,但仍旧不能放松。


  在心里默读了无数遍题目,终于能够将注意力集中于那些冰冷的数字上。


  “呐,你们说,什么双胞胎哥哥,真的不是编出来的吗?”


  笔尖一错,在洁白的纸张上留下深黑的印记。


  “有可能哦,小说里都有的吧,那种、那种、叫什么来着?就是说因为缺乏亲情,所以想象一个虚拟的玩伴或者兄弟姐妹这样的……”


  “诶诶?难道那家伙其实是失去了亲人才编的谎言……这么说的话,倒是听上去蛮可怜的——”


  “哗啦!”椅子猛地向后滑了一截,在地面上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言纲垂着头,额前的刘海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勉强用双手撑着桌面维持自己的冷静,手上暴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班上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那些闲聊的人像是才发现议论的对象居然就在身边,尴尬而略带恐惧地看着他,之前的动作定格,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他慢慢地站直了身体,并不去看任何一个人,径直走出了教室。


  他在上课前神色如常地回到了教室,脸上带有一点水迹,但通过分布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只是洗脸留下来的而已。铺开试卷,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评讲,红笔在题目旁边留下规整的字迹,那些内容却没有真正地在脑海中留下印迹。


  频频地看着手表,等到指针跳动到四点整,老师却还在敲着黑板:“我再简单地讲一下最后一道题!注意了,这个地方,千万不要忘记考虑两种情况!”


  准备收拾书包的手一顿。言纲把双手重新搁回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老师的眼睛,以这种方式沉默地表达内心的抗拒。


  老师显然是注意到了。“……不仅仅是这一道题的问题,之后的所有考试,百分之九十,都会考到这个知识点!我知道放学了你们都急着想回家,但是究竟是玩耍重要还是学习重要?尤其是某些同学,稍有进步就浮躁得不行,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数吧。”


  老师别有深意地让目光在言纲身上停留了一瞬。


  立即有几道视线集中过来,如锋利的钢丝交织成网,要将正中的猎物切割得支离破碎。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那声不知是谁发出的、轻轻的嗤笑异常明显。


  言纲不去回应任何一道视线,只是挺直了脊背。当老师终于宣布下课的时候,他赶在老师叫住自己之前躲入人群,很快就消失不见。


  “言纲君,怎么脸色这么差,生病了吗?”饭桌上,北条先生突然停了筷子,关切地询问。


  言纲将口中的饭菜快速咽下,筷子轻轻搁在碗上,垂眸回答:“没生病……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


  这样敷衍的回答并不足以让北条先生放心。他还要说什么,就被北条夫人制止了。“言君,”黑发的妇人用那双墨色的眼温柔地注视着他,“今天你们老师给我打了电话……我并不是要批评你,成绩有波动是很正常的,而且毕竟言君还没有完全适应城市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这件事情太过难过。”


  北条夫人柔和的目光笼罩着他。那样带有温度和触觉的目光,就像是母亲……


  可毕竟不是母亲。


  “言君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我知道你能够管理好自己的学习。不过,言君,过刚则易折——千万不要让自己的骄傲,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刃啊。”


  这样不是来自于真正的亲人,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而强加的关心……


  “我知道的。”言纲微微颔首,“我会调整好自己的。”


  这样的情感……


  搁下筷子,合掌:“我吃好了。”


  只能,成为双方的负担罢了。


  丢下欲言又止的北条先生和轻声叹息的北条夫人,言纲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夜色如漆黑的幕布轻柔地笼罩了他的眼,给予他久违的安全感。


  也不开灯,径直走向床,转过身把自己丢进柔软的床铺里。他摊开四肢,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感到疲惫像浪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从窗户透进来的银色的月光,唯独眷顾了他的半张脸,将他的大半个身子遗弃在黑暗中。而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竟连月光都嫌刺眼了。他抬起一条胳膊,搁在眼睛上,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哭。他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小事哭的,太懦弱了。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也随之轻微地抽动——像是在无声地抽泣一样。


  铃声就是在这时突然响起的。叮叮咚咚重复的单调声音听久了竟有种悦耳的错觉。


  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手机,看都不看就摁下了接听键。甚至连惯例的“莫西莫西”都不需要,带着杂音的电磁波不远万里地送来那个略带急切意味的声音:“言?”


  他对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在脑海中描摹那人的模样,宛如叹息一般,唤出了那两个音节:“……纲。”


  “抱歉今天早了一点……言你作业还没写完吧。”


  “……没,没在写作业。”


  “诶?”


  “……才,吃完饭。”


  “哦,这样……今天北条先生也回来得很晚吗?”


  “……嗯。”


  不像原本在家的固定晚饭时间,北条家的晚饭时间是取决于北条先生的加班时间的。北条夫妇本来并不打算让还是个孩子的言纲也跟着他们一起饿肚子,但言纲觉得借住在别人家还让人家单独给自己做晚饭,未免太不知分寸了一点,仍是和北条夫妇一起吃。


  “这么晚才吃,言不饿么?”


  “……习惯,就好。”


  每一次回答,他都要停顿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声音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只能用这种方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但这次是对方在停顿了。他听着那边静静的呼吸声,闭上眼,歪倒在一边,半蜷起身体,手仍按在手机上。这样子,会觉得好像纲吉就站在旁边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一样。


  然后,他听到纲吉犹豫的声音。“言,”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着,“你是不是,在哭?”


  其实他之前真的没哭。但现在,听到这句话,他却觉得有点想哭了。


  “没有。”


  “你说谎。”很确定的语气。他眼前几乎要浮现出那个人难得严肃的脸。


  “真没有。”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空闲的手背盖在眼睛上,“真的。”


  “我听到了。你的呼吸声不对。”


  言纲沉默了一会儿。手机里传来规律的吐息。纲吉在很耐心地等着他。


  “纲,你在的吧。”


  “嗯,我在。”


  “你是……真实存在的吧。”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说什么傻话呢,哪会有这种小说情节啊。”


  ……为什么在回答之前要停顿一下呢?


  言纲转换成侧躺的姿势,扯过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手机仍然紧紧地按在耳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今天,成绩发下来了。挺……糟糕。”


  对面没有立即传来回答。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纲吉的声音,先是一声有些勉强的笑,“……没想到小言也有烦恼成绩的时候啊。”


  “东京和并盛不一样。这里竞争很残酷。”言纲皱了皱眉,本能地不喜欢这样的说法,“我这次才考了三十二名。”


  “诶?那,你们班多少人?”


  “跟班里多少人没关系,是年级排名。”言纲说不清心里这股隐隐的烦闷是什么,“我总不至于落到班级三十多名的程度。”


  话脱口而出后他就有点后悔。没等他说点什么来挽回一下,他就听见那头纲吉很勉强的声音:“是的啊,言那么厉害,就算是年级三十多名也算考得不好呢……”


  “那我这样每次都垫底的算什么?”没有怒气。很平静,只有末尾的颤音隐约泄露了情绪。


  冷冰冰的嘟嘟声提示他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拿开,扬起手,恶狠狠地盯着墙壁,到底是没有冲动地扔出去。


  他把那平日里最珍惜的物件随手往床上一丢,站起来,打开灯,被耀眼的光芒晃得泪流满面。拉开书包,翻出作业,一门一门地写下去。时不时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是抬起袖子粗鲁地擦掉,然后继续用颤抖的手指捏着笔书写。


  写到最后,终于是无作业可写了,他只好关了灯,把自己扔到床上。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头埋进柔软的布料里。


  一个人睡觉真的很冷。


  


  8.


  言纲很庆幸第二天是周末。这样至少他只用向北条夫妇解释为什么他的眼睛是肿的。


  似乎是自动代入了“因为成绩退步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设定,北条夫妇也没有问太多。这让他感到少许的安慰。


  其实冷静下来思考后就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纲吉成绩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两人的成绩差距太大,谈起来到底伤人。本来在家的时候也是会注意避免这个问题的,只是这次……


  是真的很难过啊。很迷茫啊。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唯一能够找到的人就是他了不是么。


  不想道歉。


  就算知道自己有错也不想道歉。


  这样赌气般的想法使得他晚上没再主动打电话过去。订正完所有的错题,抱着书温习薄弱的知识点,到了点就爬上床睡觉。理智得像个机器人。


  不要再想着向谁倾诉了。一点点小问题而已,学会独立吧,学会自己去面对这一切吧。


  能够绝对包容自己的人不在身边,只能通过手机间接地交流,像以前那样,一转头就能看到对方,已经从理所当然变成了一种奢侈。从东京到并盛,需要花5分钟走到车站,坐40分钟新干线,再坐一小时电车,最后从车站走15分钟到家。新干线的单程票价是3840円,电车票价150円。


  120分钟,大概够做完三份习题;3990円,约等于17本Jump。这是他们现在的距离,是他们现在,无法轻易付出的代价。


  必须要学会长大了。


  言纲侧躺在床上,身体慢慢蜷缩起来,把被子抱进怀里。


  ……今晚,纲吉没有打电话过来。


  第二天,和北条夫妇打过招呼后,言纲前往书店,准备去挑选适合的参考书。


  “言!”突然从后面传来的,喊他名字的声音。


  “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言纲转过身,在视网膜上映出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之后,睁大了眼睛。


  “……在书店里不要大声喧哗。”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这么说了。


  “啊,抱歉……”那个人还是像以前一样,被这么直白地指出错误之后不会恼羞成怒,而是马上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这些天的怒气好像都莫名其妙地因为这个动作而消减了。言纲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书合上,书脊朝下地拿在手里,走上前去:“你怎么来……!”


  在他走过去的过程中纲吉一直是低着头的,所以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抱住他。


  肩膀被对方的双臂环住,颈窝被瘙痒的碎发充满,人体的温热明显地透过接触的部分传来——熟悉而陌生的拥抱。


  “你……”


  碎发磨蹭着颈部,肩背被巨力勒得发痛。


  然后他听到了和自己相同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我不想道歉。但是,也不想冷战下去了。”


  纲吉说完后松开他,对他笑了起来:“所以,我来找你了。”


  纲吉是和奈奈一起来的。如果没有母亲带着,废柴属性的他早就不知道迷路到哪里去了。言纲领着两位远来的亲人回到北条夫妇的家,纲吉有些拘谨地和陌生人打了招呼,而奈奈则是和北条阿姨愉快地交流起厨艺的经验。期间言纲一直沉默着没说什么话,他仍沉浸在惊讶中,无法想象这梦一样的场景居然发生在现实。


  北条先生不在家。北条先生总是很忙,就算是周末也未必能休息。而北条阿姨则不同,她不是家庭主妇,但工作似乎是完全用电脑完成的,从来没有出去上班的需要。言纲不清楚她究竟是做什么的,只是一次偶然地瞥见满屏的英文和数字——像黑客似的,总之看上去很厉害。


  在两位夫人聊着的时候,两个孩子躲进了卧室里。


  “这就是言住的房间吗?感觉……好小哦。”


  “公寓房的房间肯定是要小一点的,反正能放得下床和书桌就够了。”


  “全是书——!都没有电视和游戏机吗?”


  “很贵……而且没时间。”


  “言也太刻苦了吧……哇,那是最新的Jump?”


  “准备看完之后寄给你的……还有一半,这几天没空看。”


  很刻意地找了些话题之后,又陷入沉默。言纲的房间里除了那本Jump之外没有任何与“娱乐”沾边的东西,没有游戏,没有电视节目,他们似乎连如何与对方相处都忘记了。


  言纲盯着自己的膝盖,偶尔瞥一眼桌上合起来的习题册,又很快收回眼神。今天他本来安排了不少学习计划,却完全被纲吉的到来打断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纲吉能过来明明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可是……


  他弄不清楚心里那种莫名的焦躁是什么,他不明白两人之间这样压抑的沉默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想随便地和纲吉聊些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吐槽吐槽游戏里麻烦的Boss也好,讨论讨论漫画里值得思考的情节也好,就像以前一样。


  但是他说不出口。是的,他知道纲吉现在正在迷恋的游戏,知道纲吉现在的心情,通过那些信件。他知道纲吉现在追的连载,通过纲吉拜托他代购的单行本。但他没有和纲吉一起在那些游戏里奋战过,没有和纲吉一起并排趴在床上研究那些黑白的画面。他不知道纲吉现在喜欢着什么,讨厌着什么,为什么而欣喜着,为什么而焦虑着。


  他已经无法了解纲吉现在在想什么了。而纲吉也同样地,无法理解他现在的烦恼了。


  “那个……”


  最终,是纲吉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说还有一半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看?”


  言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纲吉说的是Jump。“啊……好。”


  将劣质的纸制品平铺在两人的腿上,摊开,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为了看清画面上的文字。言纲看得很心不在焉,纲吉的头发蹭着他的额角和脸颊弄得他很痒,近在咫尺的属于另一人的气息居然让他一时有些无法适应,但很快又莫名地平静下来。他们之间仍然没什么交流,但他奇异地从中获得了一种宽慰。


  而另一种感觉则像虫一样潜伏在暗处,悄悄地撕扯着他的心,仿佛是在警告他,现在的一切温馨都不过是暂时的假象。


  晚上,本来北条阿姨说要整理两间客房出来,不过纲吉谢绝了对方的热情,并表示自己只要和弟弟一起睡就行了。言纲对于要和双生哥哥分享一张床没太多意见,只是关了灯之后有些别扭地转过身,背对着纲吉。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物体的轮廓。不过,仅是轮廓也足以让他知道,哪个是椅子,哪个是书柜。生活了好几个月,他已经对这个暂时属于他的房间有了足够的了解,而他还要在这里生活三年,甚至更久……


  背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他感觉到逐渐接近的热源,然后是一双手摸索着环住了他的腰。纲吉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言。”


  他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挣扎,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想要回过头去,却因为纲吉抱得太紧,做不到。“怎么了?”


  他听见纲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想叫你。”


  纲吉蹭了蹭他的颈侧,然后就挨着他,不动弹了。“言,你在害怕吗?”


  他放在床单上的手指收紧了。“……突然之间,说什么呢。我可不怕黑,都一个人睡这么久了。”


  “才不是指怕黑……言,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别引开话题。”纲吉的声音有些不满,“我知道你在害怕……其实我也在害怕。”


  “从你说要离开的那天我就在害怕……虽然不停地安慰自己,东京离这里很近,也有电话和信可以用来交流,但是……果然,还是变成这个样子了。”


  环住腰的手臂突然加大了力道,而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言,我看到你在离我越来越远……我碰不到你了,就算站在你面前,我也无法触碰到你……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从一开始就……”


  纲吉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哽咽,而他手上的力度也达到了足以带来疼痛的程度。言纲一声不吭,只是将一只手收回被窝,覆盖住纲吉的手背。


  “真是……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但是,”纲吉吸了吸鼻子,“这样的想法太自私了。我明明很清楚言是为了什么才要去东京的,也很清楚言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因为这种事情就把言现在付出的一切都否定掉的话,真的太自私了……我、我只是很难过,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很难过。”言纲用略高的音量说。他本以为自己很平静,可实际上他几乎要无法压制尾音的颤抖。


  纲吉顿了顿,然后哑着嗓子回答:“我知道啊。从那天的电话里就发现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用一种像是想要把怀中人嵌入身体的姿态继续着自己的束缚,“知道言也和我一样在害怕,在难过的时候,我居然还有些窃喜……好像这个样子的话,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没有那么远……”


  言纲没有答话。他总是话很少,或许是因为他深知语言能有多么伤人,因而谨慎地选择着每一次措辞,或许只是因为他害怕声音会泄露自己的情绪。他静静地听着紧贴在背后的,急促而略微颤抖的呼吸声,反复犹豫着。


  但他最终还是说出口了——因为他知道,迟早是要说的。


  “纲,我们总是要长大的。我们总有一天……会拥有各自的生活。”


  贴着肋骨传来的轻微颤动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又一次说错了话。


  半晌,他听见纲吉平静的声音:“啊,是这样呢。”


  背对的姿态让他无从得知纲吉脸上的神情,他只能听着双生兄长在耳畔的轻声呢喃:“那么……要努力成为人上人啊,言。”


  心脏猛地紧缩。像是被锋锐的利刃刺入,伤口随着每一次跳动而抽痛。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心的祝福也可以成为如此伤人的话语。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


  那个晚上之后的时间里,纲吉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9.


  “言想去哪个大学?”

  

  “东大。”

  

  “呜哇——不愧是小言,目标好高!不过是言的话,应该很容易吧。”

  

  “不会,很难的,以我现在的学力,到时候考早稻田都很吃力。”

  

  “言都这么说,我就更没指望了吧……大概就是当浪人(*)的命了。不对,说不定我连高中都上不了。”

  

【*注:此处的“浪人”是指无法考上大学的人。】

  

  “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吧……”

  

  “不,我已经看到了啊,我的未来。”

  

  这是送行前的对话。纲吉最后告诉言纲,因为成绩太差,老爸给他找了个家庭教师,似乎最近几天就会到的样子。

  

  言纲不喜欢纲吉那副颓废认命的模样,可想起纲吉糟糕的学习状况,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目送着远去的新干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握紧拳。

  

  ……等完成学业,一定要努力赚钱。为了让爸爸不用整天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在外奔波,可以回家陪伴妈妈;为了未来哥哥他……

  

  不过在此之前,要好好学习。

  

  翻动着手头的练习册,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瓶颈。练习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更应该思考的是优化学习方式。或许,可以找一些专业的书籍来研究一下。

  

  似乎在书店有几本美国那边教授时间管理方面的译著。

  

  然后,空余时间也可以考虑一下将来选择什么专业的问题了。能上什么层次的学校现在还不知道,调查学校没什么意义,但专业是可以事先了解的,要符合自身的兴趣和能力,也要比较容易找到高薪的工作。唔,真的存在这样的工作么……

  

  言纲坐在北条先生的车后座上,脑中思考着同龄人几乎不会思考的问题。虽然从未直面过生活的重压,天性的敏感却让他比一般的孩童考虑得更加深远,也让他承担着更大的压力。

  

  虽然其中有很多,都是不必要的担忧。

  

  而过分地将精力投注于学习也让他忽略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请了半天假去为家人送行,言纲在下午便及时赶回学校。正准备和往常一样进教室,却发现两个人堵在门口,一个双手环臂冷冷地站着,一个倚着门框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等着谁。

  

  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伊东和……岛津?他知道这两个男生似乎关系很好,是经常中午一起吃便当、体育课总是在一个队伍里、甚至小测时会用纸条传答案的那种程度。虽然不怎么和周围人交往,但这不代表他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细致的观察力让他以“局外人”的角色对同班同学有足够详细的了解。

  

  迟疑了一下,还是装作没看见地准备进门。结果两个男生一看到他就突然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瞬间从那种松散的状态脱离,站直了身体。

  

  ……什么状况?校园霸凌?

  

  绷紧肌肉做好了战或逃的准备,脑中飞速思考着。考虑自己是在何时以什么样的理由得罪了这两人没什么意义,一方面,对方通常会自己说出来;另一方面,一般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不知所谓的事情,揣度这些家伙的想法简直是对大脑的摧残。

  

  “喂,泽田同学……请稍微等一下。”先开口的是伊东。

  

  已经被叫出名字,就不好躲过去了。言纲只好停下来,等待对方后续的说明。

  

  不过,语气倒是挺礼貌的。或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伊东用无名指和中指转着笔,长杆状的金属物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早上毫无预兆的小测突袭引起一片哀嚎,可惜其中并不包括他。只用三十分钟就完成了全部试题,又坚信“缺乏自信的家伙才需要检查写过的题目”,于是现在是正式无事可做了。

  

  稍微偏过头,很容易就注意到教室里另外一个和周围奋笔疾书的同学们格格不入的家伙。那烦躁地咬着笔头,注意力完全不在卷子上的男生,很显然不是像伊东一样提前答完了题,只是因为在关注别的事情罢了。

  

  岛津那家伙……在心里叹了口气,伊东从草稿纸上整整齐齐地裁下一小块,快速地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准确地命中某人的后脑勺。特意控制过力道,纸团在命中目标后就无力地垂直滑落,而原本盯着某个方向发呆的岛津则是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习惯性地像猩猩挠背一样,把手伸进衣领,够了几下才找到那个小纸团,粗鲁地将其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把卷子写完。”

  

  这样命令式的话语。还很多余地加上了句号,伊东就是喜欢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认真。

  

  “咕唔——”就算老师不在,岛津还是没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把牙齿咬得咔咔响。可恶,这家伙……纸条上居然不写答案!这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不过,到底是来自好友的提醒,他还是勉强收回心神,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胳膊下已经有点皱皱巴巴的雪白纸张上。重点学校的课堂小测,如果不认真做的话,哪怕不是叫家长,也会面临各种麻烦的。

  

  而他之前所注视的位置……仍旧,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你一直盯着泽田的位置做什么?”

  

  岛津把头扭到一边,掩饰地盯着墙角。下课后被伊东叫到走廊里时,他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不过没想到好友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而直白。

  

  “只是有点奇怪罢了,那家伙居然敢旷课欸,真是胆大。”

  

  从余光里,看到对面的人推了推眼镜,眼神逐渐锐利起来。“愧疚的话去道歉就好了。”

  

  “什……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在愧疚了!话题跳得太快了吧?!”

  

  “要不然关心他来没来干嘛,又不是暗恋的女生。”面对跳脚的好友,伊东依旧用那种侦探揭穿犯人的冷静语调说着,“承认自己后悔说了过分话有那么困难吗?”

  

  “……呜。”

  

  被毫不留情地说中了心思。尽管拥有高中生般高大强壮的身材,岛津在伊东面前却总是处于弱势。大概气场的作用完全盖过了身高差吧。

  

  自暴自弃地挠了挠头,岛津看着脚尖,小声抱怨起来:“我本来只是讨厌他那副傲慢的样子,没打算说那么过分的,没想到一挑起话题他们就说个没完了。”

  

  伊东挑了挑眉:“然后在人家面前说出‘可怜’也是无意的咯?”

  

  “……!谁知道他在那里,过来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

  

  “重点不是这个吧?”没有给予任何逃避的余地,伊东继续用审判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友人。“就算当时只是顺着语境说下去,但你也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侮辱吧。”

  

  “所以说当时没想这么多啊!”岛津受不了似的大喊起来,“就是一时冲动说出口的,结果那家伙就被刺激到连课都不来上了,明明平时看上去不是那么脆弱的样子。早知道……”

  

  伊东忍不住想要去揉一揉额角。头痛,真是让人头痛,还好事先把对方拉到无人的走廊上来了,这个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笨蛋,要是在班上吼上这么一嗓子,事情绝对会变得更复杂。“再坚强的人也有不能触碰的弱点。所以,别给自己找借口了——承认自己在愧疚吧。”

  

  稍微顿了顿,伊东冷淡地继续道:“按照我一贯的原则,我不会评价你做的是对是错——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你那副忸忸怩怩的样子。等泽田同学来了就向他道歉吧,不敢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去。”

  

  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岛津皱起眉,恶狠狠地回应:“不用!以为是去老师办公室还要手拉手的小学女生吗!”

  

  不过最后还是一起去了。自然,是伊东首先提出的,理由是“看着你别因为傲娇过度而忍不住打人。”

  

  理所当然地伴随着岛津愤怒的咆哮:“说谁是傲娇啊混蛋!”

  

  

  

  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到了无人的走廊。尽管没有察觉到敌意,身体还是下意识地紧绷着。

  

  ……如果打架的话是要叫家长的。不能给北条叔叔添麻烦,让北条阿姨担心也不好。

  

  岛津的身高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作为校篮球队的二军成员之一,手臂上有相当可观的肌肉。一拳打在身上会起淤青的吧……前提是打的中。

  

  而旁边看上去相对瘦弱的伊东,才是真正麻烦的对手。对方是学剑道的,据说还是被看好的下一任主将,多少受过正式的武技训练。如何有效地发力、该打击对手的哪个点,这些伊东会比岛津擅长的多。

  

  逃跑,跑不了就闪避,躲不开就稍微挨几拳——只能挨岛津的拳头。尽量用手臂挡住,不能伤到显眼的位置,不能伤到内脏。总而言之,没有发展到最坏的情况尽量不要还手,不然会变得很麻烦。单方面的欺凌只要不是太过分,一般学校都不会管。但打架斗殴就是完全性质不同的事情了,弄不好是会被记过的,甚至还会通知家长。

  

  在内心制定好策略,情绪也重新稳定下来,虽然面上还是一脸冷漠。

  

  “所以,叫我过来究竟有什么事?”

  

  听到他的发问,对面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出乎意料地,看上去是主导者的伊东居然退到了一边,似乎是特意要给岛津让出说话空间。

  

  岛津站在他正前方,像一头背上插着刀的公牛盯着斗牛士那样痛苦而凶狠地盯着他。他则不甘示弱地挺直了脊背,握紧拳头,将警惕提至最高级别。

  

  空气逐渐凝滞。

  

  突然地,大约是终于按捺不住了,对方像是要发动攻击似的狠狠低下头来。连忙后退一步,侧过身减小受击面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音波攻击一般的大吼:

  

  “对不起!”

  

  “……”瞳孔微缩,差点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架势的言纲完全被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震惊了。

  

  而另一边,成功将道歉说出口,岛津维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姿态,随后的话语也顺畅了很多:“带头在背后说泽田同学的闲话,甚至还赞同了那样过分的揣测,真的很抱歉!”

  

  到现在,言纲才敢确定对方是真的在诚心诚意地道歉,而不是想趁他发愣的时候偷袭。毕竟这位同学先前身上的攻击性也太明显了一点。

  

  是在说上周五的事情吗……说实话,他也是现在才发现原来岛津在之前议论的人之中。

  

  于是他点了点头。“是么,我知道了。”看着对方抬起头后有些惊讶的眼神,他继续说道,“之前的话,我没有很在意。只是之后请不要用这样的语言来恶意揣度我的家庭情况了吧。”

  

  “什么没有在意?”不知道为什么,岛津突然激动了起来,“明明你早上都旷课了——”

  

  “不是旷课,之前有好好地请过事假。”平淡地解释着,锐利的赤金双瞳好像看穿了对面人的一切心思,“如果是觉得愧疚的话,我已经原谅你了,岛津同学。”

  

  “你——!”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先回教室了。”微微躬身,余光扫过一旁的伊东。果然,那位剑道社成员及时地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按住岛津的肩膀,阻止对方发力出拳。看样子,伊东应该能劝说好对方的。

  

  “再见,岛津同学,还有伊东同学。”

  

  其实当时确实很生气。不过冷静下来一想,很多事情还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给别人留下话柄。

  

  说是原谅,其实他并没有真正责怪过这些同学。不然,也不会连议论的人有哪些都不去注意。

  

  在他走后,岛津脸色难看地握紧拳头。然后,他挣开伊东的桎梏,冷冷地说:“放心,我没打算动手。”

  

  “是吗?”稍微拖长了音,伊东挑起一边的眉毛,完全是不信任的口气,“明明是一副马上要冲过去揍人的模样。”

  

  “……”大个子的男生没有反驳,只是撇过头啐了一口,把身上的攻击性稍微收敛了一点,“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为什么?泽田同学可是作为受害者还在考虑加害者的心情呢。”

  

  岛津半天没应声,像是要压抑愤怒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


  


  10.


  言纲进入教室时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五六个人聚在讲台,摆弄着投影仪。剩下的人坐在下面,伸长脖子,有些甚至特地跑到前排。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看向大屏幕。上面所投影的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潦草的字迹,像是出自某个学生之手。


  【雷斯德架起雷神之怒,瞄准了萨托祖尔金红色的巨瞳。他的好朋友正在半空中与那巨龙缠斗,剑身时不时泛起苍蓝的光芒。不行,伊登完全无法击破萨托祖尔的防御,人类的体力是绝对耗不过巨龙的!难道泽伦洛斯的荣耀就要终结于此处了吗?雷斯德咬咬牙,再一次念动咒语:‘桑德拉——斯威夫特(ソンデラースウィフト)!’青绿色的雷电汇集在箭矢上,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灼伤。他要把他的力量和性命,全部托付于这一击之上!‘萨托祖尔!承受泽伦洛斯的怒火吧!’】


  下方甚至还有配图,粗糙的铅笔线条,模仿漫画分镜,勾勒出持剑的火柴人与大概是巨龙的蝴蝶样生物面对面互瞪的场景,还有一个放大的、有五官的火柴人被闪电(?)劈中的场景。


  一个讲台上的学生忽然怪腔怪调地读道:“桑德拉斯威夫特!”


  桑德拉斯威夫特……Thunder swift?言纲下意识地重复一遍,低喃道:“是‘迅雷’的意思?”


  “就你懂英语?”从身后传来饱含怒气的声音。言纲回头一看,岛津正捏着拳头站在那里,脸颊充血。接着这个大块头的男生就大步走向讲台,一面大喊着“把投影仪关掉”,一面要去抢那本子。讲台上的人自是不肯,合起本子就向教室的某个角落抛去。一个人接住,又抛给下一人。他们中有很多并非讲台上那些人的同谋,只是从这种活动中得到了乐趣:既能和全班同学——无论熟还是不熟——亲密合作,又能欣赏笔记本的可怜主人无能狂怒,怎么都追不回自己的中二手记的模样,如此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终于,笔记本被扔到了言纲那里。言纲接住差点击中后脑勺的投掷物,随后就要把它交还给主人,并不打算参与进这场集体的欺凌。正当他打算起身时,一张明信片从在飞行里散开的纸张中飞了出来。于是他下意识地俯身捡起,发现上面画着一个扎白色蝴蝶结的马尾女孩,细致的笔触明显不同于之前所见的抽象漫画。在女孩旁边倒是同款的潦草字迹,写着“観鈴(观铃)”两个复杂的汉字。


  早就在一旁等着、差点要去跟言纲抢明信片的人也同样看到了上面的内容。他们中有一人念着misuzu,看向了青柳观铃。这个名字并不算常见,更何况青柳也有一条用来扎蝴蝶结的白色缎带。言纲试图赶在事件扩大前把明信片塞回笔记本,这时岛津终于赶到,动作粗暴地把本子和明信片一同抢走了。言纲没有错过那个仇恨的眼神,有心解释,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岛津,你居然暗恋青柳!”那个念了misuzu的男生大声嘲笑。


  岛津怒喝一声“闭嘴”,用一个滑稽的姿势把本子护在怀里。


  男生的同伴跟着起哄:“你还把她画在明信片上!你是不是想让她当你的女主角?”


  岛津不说话,突然举起本子狠狠砸在那个人头上。


  混战持续到有人叫来老师为止。岛津嘴角挂了彩,脸上肿了一大块,阴沉沉地接受训斥,手里仍死死地捏着自己的笔记本。等到人群散去,青柳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岛津立即从一个浑身是刺的不良少年变成了一个青涩的普通国中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明信片给我。”青柳心平气和地说。


  岛津诺诺地交了出来。


  旁边有人哦哦怪叫。


  青柳接过来,对着那个穿着魔法少女式超短裙的自己凝神看了一分钟,点点头:“画的不错。”


  接着,她干脆利落地撕碎了那张明信片,带着碎片一巴掌甩在岛津脸上:“变态!不要脸!别让我再看到这种恶心的幻想!”


  岛津愣住了。碎片有的黏在他脸上、身上,有的打着旋儿落了地,还有一片落在一滩黏糊糊的汽水里,惹得值日生大声抱怨。


  


  岛津的漫画小说成为了班上的热点话题。时不时地有人故意路过岛津的座位而后大喊“以泽伦洛斯之名”或者“桑德拉斯威夫特”,还在课堂上提到翼龙时忽然指认那合成图属于萨托祖尔的同族。也有人一见到青柳就集体起哄地喊“女主角”,证明她在当天试图和这件事撇清关系的尝试并不成功。岛津尝试用怒喝或者暴力威慑来制止那些无聊的家伙,却反过来刺激了他们恶作剧的热情。青柳则开始彻底无视岛津,像是避开有害垃圾那样躲着他,但仍有人说她是在害羞,甚至说什么傲娇和单纯热血男主是绝配之类的怪话。言纲有一次无意间撞到青柳对着好友倾诉,那个果敢坚强的高挑女孩崩溃地哭泣,语气里恨毒了岛津这个先前从未察觉的暗恋者。


  这份热潮在一周后因为体育祭的来临戛然而止。大家很快把注意力投入到活动的准备上,偶有人翻出老梗,也会被体育委员伊东含蓄地转移话题。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真的吗?


  “!”言纲用力地推了几下,只听到咔擦咔擦的声音。他没有继续与突然打不开的门对抗,而是警惕地抬头看向上方,同时退到角落里,飞速地思考怎样才能减少溅起的水对衣服的污染。他不能穿着湿衣服回去,这会给北条阿姨增加不必要的工作量,还会引来担心。


  他知道这样的把戏,在厕所外面用拖把之类的东西卡住门,之后兜头泼下污水,被锁在里面的人只能披着湿漉漉的衣服祈祷有个来上厕所的好心人移开障碍,不然就只能等放学之后清洁工来打扫了。有些人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报复别人,或者单纯用于欺负懦弱的、不敢反抗的“下层阶级”同学。


  究竟是谁要对付他?


  “在找水桶吗?放松,放松,泽田同学~我们可不是那种低俗的人。”或许是对他一直不出声的反应感到无趣,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言纲辨认出那属于川崎,之前在讲台上读岛津的小说的几人之一。戏剧性的夸张说话方式和过分强烈的表演欲正是他的特征。“只是为了让你能好好听我们说话罢了,毕竟泽田同学真的——”


  “好了,川崎。不是说好了让我来吗?”另一个声音粗鲁地打断了川崎。言纲原本关于自己和川崎那帮人的恩怨的思考全部中止,因为这个出乎意料的人声而愣在原地。


  “喂,泽田。”那个人敲了敲门板。短暂的沉默后,言纲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岛津。”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需要让你报复的事情。”


  被困在隔间里的那个家伙依旧是一副令人火大的傲慢做派。岛津捏紧拳头,几乎要忍不住掀开“门闩”,直接和里面那混蛋来一场拳拳到肉的“亲切交流”。不知道那家伙被摁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是不是还能维持这种淡定的语气?


  但那样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个虚伪的家伙用谎言欺骗了他,明明嘴上说着不曾怨恨,却只是把报复延后了,还使出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岛津冷漠地瞥了川崎等人一眼。居然宁愿同这等货色同流合污!他在内心唾弃着,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杂志模样的东西。


  “是啊,你没做什么,你只是‘什么都没做’。”他狞笑着,将手里那本作文选丢给川崎,“所以我今天也不会做什么,只会在这里欣赏你的丑态罢了。”


  川崎很熟练地翻到折角的那页,将红笔圈出的部分怪腔怪调地读了出来:


  “我知道我们终是分开了,但我们的心并未分开~”


  “噫——”旁边的几个人配合地发出嘘声。


  “从每一晚的通讯中,我们勾勒出彼此的世界~”


  “写得像言情小说一样呢!”


  “我们仍是一体的~”


  “真恶心~”


  “砰——”从门内发出一声巨响,像是里面的人一拳砸在了门上。“闭嘴!”


  岛津从未听过泽田言纲这么情绪化的声音。有一瞬间他在犹疑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了,但很快这想法就被另一个声音取代:哈,这样才过瘾!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泽田言纲故意把明信片拿出来,害他在全班同学面前受辱,甚至导致他被观铃讨厌的时候,也没想过这样对他有多过分。


  他看向川崎。这家伙一点都没被吓到——谁会害怕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呢——反倒笑嘻嘻地贴近隔板,“别这么暴躁嘛,泽田同学。你究竟在生什么气?这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作品吗?”


  “是啊,一举得了年纪第四呢,一般人都写不出这么好的作文啊。”另一人阴阳怪气地附和。


  “不仅别人写不出来,连自己都再也写不出来了呢!”


  “我们只是在作者面前朗读一下这绝世佳作罢了,泽田同学,不要这么小气嘛。”


  川崎挥手止住那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羞辱泽田言纲的家伙。他们都很讨厌这个成绩好又不合群的高傲家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能不趁机弄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呢?但是,一直进攻没有好处,适当地给对方留下喘息和思考的机会才能让乐趣最大化。他一贯精于此道。


  他们一齐沉默下来,等待着泽田言纲的反应。他们听到抽风机的嗡鸣,听到窗外传来鸟儿的啾啁,但是没有听到泽田言纲的任何声音,仿佛他们正面对着一个空荡荡的隔间,里面的人早已在他们未注意的时候消失。这份安静反倒让川崎有些不自在。他思考着该怎么继续刺激对方,却听到一个过分平静的声音:


  “岛津,那天我只是想把明信片放回去。”泽田言纲没有理会他们,反倒莫名其妙地向没有直接参与的岛津解释起来,“本子飞过来的时候散开了,你误会了。”


  川崎立即看向岛津。大块头岛津捏着拳头,两眼发红,似乎陷入了剧烈的内心斗争之中。川崎的一个同伴害怕地看着岛津,颤声反驳:“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天我们都看到了,就是你拿出来的!”


  ‘笨蛋,你是想直接告诉岛津我们诬陷了泽田吗?’川崎恨铁不成钢地想着。接着,他目睹着岛津一把从那人手里夺过作文选的动作,在心里补上后半句:‘幸好岛津是个比你们更无可救药的蠢货。’


  川崎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站在靠近出口的位置,却没有急着逃走。反正岛津的拳头是不会砸在他们身上了,他也就乐于笑呵呵地继续围观事态发展。


  岛津或许并不像川崎想象的那么蠢。也许,他只是无法面对“是自己做错了”的可能罢了。


  “你以为这种软弱的辩解能让我相信吗?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就是要让你也尝尝我的痛苦!”


  他翻到了前一页。


  于是,那个下午,川崎和他的同伴见证了岛津如何用猎枪残忍地戏弄一只关在笼内的狮子。门内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像是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可怖哀嚎。看客们尽情大笑,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乐子。接下来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这都会成为他们最有价值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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